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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又来了,夏野心想。他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个人了,只觉得这阵子好像有不少人家都在办丧事。山入、小惠,夏野依稀记得之后还碰到两场丧事,父亲和母亲还跟着治丧互助会的成员前去帮忙。算来这已经是第五户人家了。一个月之内碰到五户人家在办丧事。这种情况实在有点不太寻常。



夏野已经忘了去年是否也是如此。不过他还记得去年刚搬来外场的时候。并未见到村民在办丧事,今年八月之前也没听说过有人过世的消息:可是进入八月之后,村子里却接二连三的传出不幸。一个月之内有五户人家办丧事。平均每个星期办一次以上,这个数字颇令人触目惊心。



摇头叹息的夏野来到武藤家。直接走进小保的房间之后,夏野告诉小保途中看到有人在办丧事,不过小保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这阵子村子里好像经常在办丧事。”



小保对夏野说的话随便敷衍几句,继续在纸箱里面东翻西找。



“没什么好奇怪的啦,有生就有死嘛。啊,找到了!我这个人的优点就是不喜欢丢东西,你可得好好感谢我才是。”



小保将数学讲义递给夏野,却换来对方的摇头叹息。



“如果你肯教我的话,我会更感激你的。”



“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依赖他人呢?”小保笑道。“既然以后打算念大学,劝你还是早点上个补习班吧。”



“这种乡下地方的补习班有啥屁用?我还宁愿报名函授课程呢。”



“真是够了。”小保故意板起脸孔。“瞧不起乡下地方也就算了,如果报名函授课程也能考上大学,那我的名字倒过来写也没关系。”



“别忘了我可是刚毅坚忍的新时代青年。”



“啧,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小保笑得很开心。夏野也笑着翻开笔记本。



夏野并不是个喜欢念书的人,不过念书却是让他得以离开外场的唯一方法。一心一意想离开外场的夏野知道自己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才能完成心愿,而这也是在背后支撑着地想把功课弄好的原动力。



(还要再等上两年……)



夏野很想安慰自己只剩两年而已。然而自从小惠死了之后,“还要再等上两年”的念头就一直充斥在他的心中。永远被外场囚禁的小惠成为心头的恶梦,再也沉不住气的夏野知道自己必须加快脚步,否则就会像被蜘蛛网缠住的昆虫一样动单不得。



其实最近夏野渐渐产生现在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念头,他开始质疑自己为什么一心一意的想要离开外场。已经融入当地生活的他过得十分悠游自在。若不是依然无法放弃对大城市的向往,现在的生活其实已经非常幸福了;然而这却是夏野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这让他想起蜘蛛网上被吸干的躯壳。安稳的生活只会让自己更加空虚罢了。



用力甩头打算抛开这些思绪的夏野将注意力集中在解题上面。完全忘了时间的流逝。等到他终于结束今天的习题,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连晚餐都是在武藤家解决的。跟小保的父母致谢之后,夏野离开武藤家,香烟断货的阿彻也跟了出来。



“凉凉的夜风吹在身上,还真是有秋天的感觉。”



阿彻抬头望着眼前的西山。阵阵虫鸣四起,从漆黑的山头一吹而下的凉风令人感到畅快无比。



“天晓得。搞不好秋分的时候又会回暖了也说不定。不过今年夏天热成那样,冬天应该会早点来才对。”



“有这种说法?”



“没有,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



“我就知道。”当场被夏野抢白的阿彻开怀大笑。不一会儿就噤不做。



“干吗?”



阿彻指向前端。从西山通往外场中心地带的村道缓缓下降,一辆卡车就停在道路旁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车斗的小门开启,里面装满了行李。



“这么晚了居然有人搬家。”



阿彻的语气十分讶异。夏野也跟着点点头。晚上搬家可是件苦差事。车斗的侧面印着松树的图案,不过四周的光线太过昏暗,加上两人离卡车还有段距离,看不太清楚上面印了什么字样。只能勉强辨识出“高砂”二字。看来是高砂运输的车子。



“趁夜逃走不成?”



阿彻露出微笑,夏野只是耸耸肩膀没说什么。这时看着作业员忙进忙出的阿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听说三安的媳妇失踪了。”



“什么?”



“安森家的分家,住在中外场的样子,大家都习惯称他们三安。他们家的媳妇突然消失,听说前一天晚上还看到人,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却不见了。”



“离家出走吗?”



“或许吧。听说媳妇还很年轻,跟公婆处得不是很好,达跟自己的老公都是三天两头吵个没完。大家都说早就料到她会离家出走了。”



“这也有婆媳问题啊?”



阿彻露出苦笑。



“怎么,瞧不起乡下地方吗?都市人会碰到的家庭问题,可不代表我们乡下人就不会碰到。”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阿彻以手肘在语带捉狎的夏野背上顶了一下,头也不回的往前快步走去。连忙跟上的夏野忍不住回头看了卡车一眼。大刺刺的找了部卡车来搬家,这怎么能叫做趁夜逃走呢?不过这么晚了才在搬家,的确有点不太自然。



这时夏野突然想起前阵子似乎才听过“趁夜搬家”的话题。没错,兼正的新居民也是趁着三更半夜搬进来的,而且——夏野不由得歪着脑袋陷入长思。听说村子里有人跟兼正的新居民打过照面。不过夏野至今尚未见过他们。看来阿彻猜的没错,如果夏野两年后真的顺利的离开外场,说不定根本就不会与他们产生交集。



“怎么啦?”阿彻回头问道。



“没什么。”夏野咕哝了两声,急忙从后追上。这时阿彻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羡慕吗?”



夏野皱起眉头。



“一点也不会。”



星期一早上,大川富雄从话筒的另一端听到松村的声音之后,立刻破口大骂。



“阿松。你以为现在几点啦?”



“对不起。”松村本来就是个唯唯诺诺的人,现在从话筒传来的声音更是细若蚊鸣。



“店里积了一堆贷等着你送,原本以为你中午之前就会出现,等到现在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你在这里做那么久了,又不是不知道星期一是最忙的时候。居然还给我搞出这种飞机。我付你薪水是要你来干活的。可不是请你来当大老爷,既然有时间打电话,现在就立刻给我滚过来!”



“老板……可是……”



松村说话有吞吞吐吐的毛病,一急就会打结,大川不由得在心中暗自叹息。松村安造比大川还要年长十岁。不过说到气度以及胸襟,倒是跟那个没出息的儿子不分轩轾。不同的是松村压根儿就是个胆小鬼,做起事情来总是异畏缩缩的想东想西。也没有笃志那种稍遇不顺就将不满表现在外的勇气。除此之外,无论是他的办事能力也好,抑或是应对能力也罢,都跟笃志一样差点没把大川气得高血压发作。



“不要说那么多藉口,你人先来了再说。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边聊天。”



松村似乎想说些什么,大川却懒得听他说下去。店门口停着一辆载着一箱箱啤酒的卡车,只见大川朝着穿着作业服正在卸货的年轻人大声咆哮。



“你把车子停在那里干嘛?不要在店门口卸货!”



配送人员的年纪跟笃志相差不多,大川以前没见过这个年轻人。他露出不满的神情看着大川,就像不成材的笃志以凶恶的眼神瞪着父亲一样。



“仓库在后面,要卸货也要在旁边才对。你把东西堆在店门口。叫我怎么做生意啊?以前那个小伙子跑哪去了?”



年轻人没有作声。默默的将卸下的啤酒堆上推车。脸上依然挂着忿恨不平的神情。



“老……老板……其实……”



看着卡车慢慢退后,大川才想起自己的手上还拿着话筒,电话另一头的松村依然还在线上。



“我去你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要一直吞吞吐吐的!”



“我……我女儿她……”



这时大川终于察觉松村的语气带着哭音。



“康代怎么啦?”



松村的女儿康代今年大概二十五、六岁左右,是个精明能干手脚俐落的女孩子,跟懦弱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她……她走了。”



“走了?你是说康代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早上。我看她不太对劲,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结果还是……”



正在打收银机的和子转头看着大川,脸上难掩惊讶的神情。看到妻子询问的视线,大川静静的点点头。



“……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电话另一头的松村泣不成声。



“我去你的!当然要坚强一点啊,否则还能怎么办?你在哪里?医院吗?哪里的医院?算了算了,我马上过去一趟。治丧主委那里连络过了吗?”



松村的回答十分含糊,大川听不出来治丧主委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于是他再度强调自己会马上赶过去之后,就挂上了电话。看到丈夫挂上电话,和子立刻迫不及待的开口。



“谁死啦?该不会是松村家的康代吧?”



“就是康代死了。”



“啊……”和子瞪大了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正在一旁整理货架的笃志听到父母的谈话之后。立刻蹦出一可“太可惜了”,大川马上瞪了儿子一眼。



“阿松的个性那么懦弱,我得赶紧去帮帮他才行。”话才刚说完,配送人员就拿着送货单走了进来,看来货已经全部卸完了。大川随便在送货单上签个名。将第一联撕了下来。“我看还是跟上外场的治丧主委连络一下好了,阿松地老婆跟他一样靠不住。”



“说的也是……我也过去一趟好了。”



“你就去吧,反正遗体还在医院,也没什么好急的。离开之前记得跟客户通个电话。就说员工家里发生不幸,货可能要迟些时候才能送到。赶着要货的客户就叫笃志去送,其他的就延个几天吧。”



和子点点头。丈夫虽然脾气暴躁性子又急,却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热血汉子,平时说话是唠叨了点。亲朋好友一旦碰到了什么困难。他绝对是二话不说帮忙到底。和子知道这种事情交给丈夫准没错。



大川跑到后面翻阅电话簿。打算连络上外场的治丧主委;留在柜台的和子则将客户的订货单整理成一叠,从抽屉里将记有客户电话的帐簿翻了出来。这时婆婆浪江从位于后方的住家走了出来,大川似乎已经将事情告诉她了。



“听说康代死啦?这阵子还真是死了不少人。”



“就是说啊,前阵子才……”话说到一半。和子突然停下手边的工作。她原本想说清水园艺才刚举行过葬礼,突然闪过的念头却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妈。有人半睁着眼睛睡觉的吗?”



“应该有吧?我听过有人睡觉的时候眼睛不会闭起来。”



“嗯……”和子沉吟半晌。



“你问这个做什么?”



浪江的疑问让和子不由得皱起眉头。



“昨天我到邮局办事。之前就听说大泽先生的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所以我就跟大泽太太提起这件事,结果她却说大泽先生的身体好得很,没什么问题。当时起居室的拉门是打开的,我看到大泽先生躺在里面睡觉。”



面向窗边的寝室比起居室来得明兖,大泽就面向起居室趴在榻榻米上面。脸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双眼半开半闭,趴在榻榻米上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整张脸呈现土黄色,好像上了一层腊似的。



“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



“难道……”浪江皱起双眉。“应该还不至于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他的脸色真的就像死人一样。当时我不好问说大泽先生是不是死了,所以就问说大泽先生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结果大泽太大却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睡得比较多而已。”



“既然大泽太太这么说,应该就不是才对。”



“嗯。”和子点点头。看着大川匆匆忙忙的走出店门之后,和子请浪江帮忙顾店,自己也开始准备出门了。叫笃志看家固然有点不太放心。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种时候叫女儿或是小儿子留下来看家其实比较妥当,偏偏他们都在学校上课。



快步走出店门的和子朝着上外场前进,途中刚好经过邮局的门口。和子不由得停下脚步,看着二楼的窗户。邮局的二楼是大泽一家人居住的地方。



(那明明就是死人的脸孔。)



鲜明的印象刻划在脑中,一直挥之不去。和子打算进入邮局。却发现铁门是拉下的。营业时间却拉下铁门,而且上面还看不到任何启事,这种不寻常的现象让和子感到有些不安。和子看看四周。刚好与在邮局对面开设服饰店的后藤田久美四目交投。就在她打算走向前去的时候,久美反而先从店里跑了出来。



“邮局怎么没开门啊?”



看到和子手指着邮局,久美不由得露出苦笑,布满皱纹的老脸净是困惑的神情,



“大泽家已经搬走了。”



“什么?”和子不敢置信。



“这怎么可能?昨天我才跟大泽太太见面的。”



“昨天半夜的时候搬走的,大概是两点左右吧?邮局门前停了一辆大卡车,引擎声音吵得我难以人睡,爬起来一看,就发现好几个搬家公司的人在那边搬进搬出的。”



“可是大泽先生的身体不是不太好吗?”



久美用力的点点头。



“是搬家公司的人把他抬上车的,身上还里着一件毛毯呢。当时我连忙跑出来问大泽太太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她只是冷冷的告诉我他们要搬家,连声招呼也没打就坐上卡车走了。”



“真是奇怪……”



“他们要搬家好像也没通知长田先生,今天一大早长田先生一如往常的来上班,听说他们连夜搬走了之后,也是惊讶得不得了。大泽先生个性十分稳重,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和子也点点头,脑中突然浮现大泽双眼半开半闭的的睡脸。那张有如死人一般的脸孔顿时让和子感到一阵反胄,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星期二黄昏,此起彼落的带锯声依然充斥着即将打烊的大冢木料厂,眼前的景象让静信感慨万千。带状的锯子架设在厂房的屋顶上,下面放着一只盛接木屑的大型凹槽,静信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跑进丸安木料厂,在凹槽里面玩得不亦乐乎。对小孩子而言,盛满木屑的大型凹槽无疑是比沙坑更有魅力的游戏场所,有时还会在凹槽底部发现独角仙或是锹形虫的幼虫以及虫蛹。



身上沾满木屑当然会遭到母亲的责骂,木屑跑进衣服里面的感觉也不是很舒服,然而跟游戏的过程所带来的满足感相比,这些不快根本就不算什么。



木料厂的一景一物勾起遗忘许久的儿时回忆。静信完全没注意到大冢隆之已经走到自己的身边。



“这不是副住持吗?真是稀客。”



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将静信的意识拉回现实世界。看到穿着作业服的隆之站在身边,静信连忙低头回礼。



“好久不见了。”



抬起头的静信刚好与正在指挥工人的大冢吉五郎四目交投。吉五郎立刻转过头去,脸上露出不快的表情。



大冢木料厂以前与丸安木料厂并列为外场村的两大木工厂。村子里虽然还有其他几间木料厂,都不比这两家来得有规模。大冢木料厂原本也是佛寺的信众之一。以往还担任过好几届的信众总代表,然而自从静信大学毕业、结束总本山的修行回到佛寺帮忙之后,大冢家就脱离信众的行列了。吉五郎死去的妻子改信新兴宗教,没过多久吉五郎本人也跟着人教,这就是大冢家脱离信众行列的原因。静信的父亲信明当时为了说服吉五郎夫妇重拾信仰,听说三天两头就往大冢家跑,或许是这份执着惹恼了吉五郎。使得他对佛寺的人十分反感。



不过隆之倒不像父亲吉五郎对佛寺这么有成见,或许是因为他不清楚当年的恩恩怨怨,也或许是因为他不觉得这种心结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使在村子里偶然巧遇,也不会露出嫌恶的表情。



“嗯,真的好久不见了。”



隆之微笑以对。



“在百忙之中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副住持有什么要事吗?”



“听说府上的康幸不幸过世,今天特地前来吊唁。”



“唔…”隆之顿时收起笑容,仿佛被说中了心中之痛。



“谢谢副住持的关心。”



隆之将工作手套脱下。塞进作业服的口袋中,一边拭汗一边指着办公室的方向。



“站着不好说话。到办公室喝杯茶吧。”



“你还有工作要忙,就不用招呼我了。我只是想在康幸的灵前上个香而已。”



“不必客气。反正今天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



露出微笑的隆之转头跟身旁的年轻人交代事情之后,就先一步走向办公室。大冢木料厂的办公室位于厂房的旁边,隆之的妻子浩子正坐在办公桌前处理帐目,看到丈夫带着静信走进来之后,她连忙站起身来向静信打招呼。



“副住持,好久不见了。”



“副住持今天是来为康幸上香的。”



听到隆之的说明之后,浩子连忙向静信致谢,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尴尬。



“对不起,事先没通知一声就跑了过来,希望没造成你们的困扰。”



“哪里哪里。副住持特地跑这一趟。我们感谢都还来不及呢。”



面带笑容的浩子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静信看了十分不忍,也觉得自己的良心受到苛责。



“来来来。先用杯茶再说吧。”



隆之说完之后,立刻从办公室一角的开饮机倒了一杯冷麦茶,拖了张椅子请静信坐下。



“发生这种事真是遗憾……”



“可不是吗?”隆之苦笑以对。



“平常看那小子活蹦乱跳的,想不到居然比我先走一步。”



“嗯……”静信沉吟片刻。从隆之和浩子的说法来看。康幸似乎是突然病倒的,他们原本以为康幸只是普通感冒而已,想不到居然会演变成这种局面。红了眼眶的隆之表示那天半夜突然听见呻吟声。起身一看才发现康幸全身痉挛。



“当时我们立刻叫救护车把他送到国立医院,医生说他的腹腔里面全都是血。虽然立刻动手术急救,却还是无法挽回他的生命。听说如果早一点送去的话,或许还有一点希望……”



“原来如此。”



“医生说康幸的肝脏报销了,可是他的黄疸不是很明显,所以我们也没注意到。不过康幸平常又没有酗酒的习惯,我们实在想不透为什么他的肝脏会报销,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天意吧。”



“亲人的骤逝总是令人难以接受……现在心情平静下来了吗?”



“日子总是要过的。”隆之笑得有些苦涩。



“那小子刚死的时候。夫妇两几乎整天都在吵架。我责怪身为母亲的浩子没尽到照顾儿子的责任,浩子也不甘示弱的说那小子整天都跟我在一起工作,为什么我没发现儿子的异状。老爸甚至责怪我们的信仰不够虔诚,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附近的邻居还说这是我们加入新兴宗教的天谴呢。”



“太不厚道了。”静信皱起眉头。“康幸的死跟信仰有什么关系?”



“听到副住持这么说,总算是替我出了口怨气。”隆之自我解嘲。“村子里的人还是不能接受我们改变信仰的行为。佛寺和村民就像站在同一阵线似的,总是刻意排挤我们,不把我们当成村子里的一份子。我这么说并没有责怪佛寺的意思,请副住持千万不要误会。”



面带微笑的浩子试图化解尴尬。



“前阵子原本担任区长的公公才被解除职务,其实这也是公所体恤公公年纪大了,所以才让他退下来享享清福,可是公公却对公所的做法大为不满。动不动就把脾气发在我们身上,搞得家里乌烟瘴气的。”



“原来如此。”



“当时家里的人几乎天天在吵架。”隆之苦笑不已。“其实我们对新兴宗教的虔诚也不输给别人。然而家里却还是发生这种事,当时还真有股干脆改信佛教算了的冲动呢。”



“那可不行。”静信从旁插口。“这种想法非常要不得。信仰是发自内心的,不能以世俗的观点来衡量。信仰自由的人才能获得真正的心灵自由,如果一点挫折就对信仰失去信心。将会无法获得真正的解脱。”



看到隆之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自己之后,猛然清醒过来的静信顿时感到十分难为情。



“对不起,我太多话了。”



“哪里哪里。”隆之露出微笑。“听到副住持这么说,还真是令人宽心不少。”



面带微笑的隆之转头看着浩子,只见浩子也微笑点头。



“嗯。的确如此。”



从隆之和浩子的反应来看。不难察觉他们之前遭受了多少非议。佛寺无疑的是村民的信仰中心,整个村子建构在强大的团结力与排他主义之上。更何况大冢木料厂担任过好几届的信众总代表,等于是佛寺不可或缺的强大支柱。如今这根支柱突然做出背叛佛寺的行为,也难怪村民会将他们视为仇寇。



“……刚开始全家人真的每天都在吵架,再加上继承人死了,当时真的有把工厂收起来一走了之的念头。后来住在大都市的老二表示想继承。大家才顿时意识到现在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



“嗯。的确如此。”



话才刚说完,静信突然想起平日温文儒雅的父亲有时会在他的面前露出嫌恶的神情。父亲是个十分内敛的人,不轻易表露内心的情感。然而只要一提到大冢木料厂,就会很明显的露出不快的神情。静信知道父亲并没有谴责大冢家的意思,然而周围的人却知道住持对这件事十分耿耿于怀。静信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生气,有时甚至会对莫名其妙发脾气的父亲感到有些失望,他实在不懂父亲为什么要露出那种嫌恶的表情。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当年的往事,静信明白若不是父亲信明每每露出那种嫌恶的神情,信众家也不会为了迎合住持的意思排挤隆之一家人了。每思及此,静信就对隆之感到十分抱歉。



“现在全家人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下来了。康幸的死固然不幸,不过我相信只要一家人同心协力,一定可以走出阴晦。然而不可讳言的,心里面还是会难过就是了。”



“的确如此。”



“说也奇怪。”隆之看着窗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到了,最近总是有种寂寥的感觉,好像身边的人随时会离我而去似的。大概是季节变换的关系吧?”



静信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老爸的年纪也大了,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而且听说盂兰盆节前后,村子里才死了一个年轻女孩呢。”



“你是说清水惠吗?”



“对对对,就是清水家的女儿,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家里也办过丧事的关系,这阵子走在村子里。才发现办丧事的人还真不少。其实仔细想想,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是老年人口,再加上今年暑假又特别炎热,不少老人家都往生了呢。除此之外,工厂里也有些年轻人突然辞职不干。住在附近的老人家也听说有好几个突然失踪的例子。”



隆之的有感而发听得静信不由得皱起双眉。



“说到这件事才想起来。”一旁的浩子插口。“还记得铃木吗?就是康幸以前的同班同学,听说他们全家突然搬走了呢。最近突然搬走的人还真不少。”



静信愣了一下。笑得颇为寂寥的浩子继续说道。



“看来大家愈来愈不喜欢外场了。”



——你将受到诅咒、远离此地。成为永被放逐的流浪儿。



村子就像那座山丘一样排除异物。



(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5



回到寺院的静信把稿纸摊在桌前,快速的将之前写好的稿子扫过一遍。宁静无声的夜晚,连翻动槁纸的声音都格外刺耳。



杀害亲弟弟的罪孽让哥哥遭到放逐,在寸草不生的荒野流浪徘徊。死去的弟弟化为尸鬼,亦步亦趋的跟在哥哥身后。哥哥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化为尸鬼跟着自己,即使回溯生前的种种,也揣测不出弟弟真正的意图。然而他已经忘了弟弟化为尸鬼之前的模样、忘了杀害弟弟的那一瞬间、甚至忘了自己当时的感受。



于是静信将削得尖尖的铅笔前端搁在稿纸上。今天他决定不再揣测弟弟的想法。每当试图思索弟弟的意图。他就会被自身的浑沌所阻,无限的悔恨就在他眺望浑沌的时候浮上心头,阻断地的思路。



他弯下身子看着脚边充满罪孽的身影。然后转过头去眺望依然清晰可见的山丘。薄暮占据山丘与他之间的空间,除了恶灵之外看不到其他人影。弟弟向来不会从背后追上来,总是站在前面静静的等着他。



山丘上的云朵逐渐消散,灿烂的光芒肆无忌惮的倾泻而下。其中有几道白银般的强光坐镇山头,不分由说的射向流浪荒野的他。



尚未遭到放逐之前,他从别人口中知道山丘的东方是一大片荒芜的平原,然而站在荒野往山丘看去,却发现整个山丘被四面八方的荒野所包围。这块土地之所以被称为东方,或许只是因为整个城镇只有位于东方的一座城门。



被天神忽略的不毛之地。这里原本应该是罪人的放逐之地,却浮现出充满绿意的山丘。或许这个美丽而又安详的山丘,正是天神降落在这片荒野的奇迹。



现在的他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不知道是山丘座落于这片荒野,抑或是荒野围绕在山丘的四周。位于半山腰的城墙是天神的秩序所能涵盖的1末端、抑或是神迹的界限?



今天的山丘依然美丽。



静信停下手中的铅笔略事思考。被逐出山丘的他依然会觉得山丘十分美丽吗?他没有致弟弟于死的动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杀害弟弟,却在天神的裁示之下遭到放逐,这样的他依然觉得山丘十分美丽吗?



对他而言,这件事应该是突如其来的悲剧。无法接受的悲剧化为制裁、化为诅咒,在他身上留下无法抹灭的烙印。面对将自己放逐荒野的秩序、将自己屏除在外的山丘,他是否还能真心的赞美?



(当然可以……)



即使山丘将他放逐,他依然对山丘保有一份孺慕。



今天的山丘依然美丽。只要闭上双眼,他甚至可以详细的描述山丘的一草一木。



白色的绵羊散落在高低起伏、绿意盎然的小山坡上,在苍郁的树林所围绕出来的绿地悠闲的吃着嫩草。散落各地的人家被红色碎石所铺成的小径串在一起。最后通往智者所居住的城镇。屹立不摇的尖塔耸立在城镇的正中央。顶端就是天神的居所。只有天神指定的智者能够登上尖塔的顶端,面见天神的智者看不见任何形象,只会笼罩在温暖的光辉之中。天神的伟大意志就存在于光辉之内。



(他是伟大意志的信徒。)



——即使伟大的意志放逐了他?



(对他而言,山丘无疑是永远的故乡。)



以散发光辉的尖塔为中心,往外画着一个又一个内高外低的同心圆,山丘的轮廓就这样呈现了出来。



环绕着尖塔的是智者所居住的神殿。环绕着神殿的则是石块砌成的城镇。城镇外围是一片森林,再往外走则会看到一大片的绿野。



一望无际的绿野仿佛没有止境,远处点缀着几块白色的石头以及赤褐色的土壤。鲜嫩的绿意犹如苔藓一般覆盖其上,起起伏伏的丘陵地末端,横亘着绵延无尽的厚实城墙。



(厚实的城墙……厚实的城墙,仿佛不让山丘的居民窥视山丘以外的景象一般仿佛拒绝永远在荒野之中流浪徘徊的罪人一般无限伸展,只在东边有扇总是紧闭着的小门。永远拒人于门外……)



静信叹了口气。将铅笔丢在桌上。他的思绪无法集中,大冢隆之和浩子的脸孔盘据脑海,久久不能散去。



外场人非常团结,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代表了外场是个排他性非常浓厚的村子,非信众的人家往往会被视为异物,更何况原本是信众、后来却背叛佛寺的大冢家,更是被其他村民视为不可原谅的敌人。对于其他村民来说。大冢家不但质疑将大家紧密结合起来的信仰,甚至还去信奉其他的宗教,看在大家的眼里自然是义愤填膺无法自己。况且就群众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同仇敌忾的众人是很难不去排斥被视为公敌的人。



然而静信也十分不解为什么群众会有这种盲目的心态。信仰是人们的心灵寄托。更是替人心带来安宁与祥和的精神支柱,如今却成为群众用来排斥他人的藉口,不但没有人质疑这种做法的正当性,也没有人对众人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这点让静信十分难以接受。



对自己人展现和蔼可亲的笑容。却以残忍冷酷的手段对待外人。村民的这种两面性让静信心寒不已。然而在这个村子里面,或许也只有自己对这种现象感到不以为然吧?



怅然的叹了口气,静信将桌上的稿纸收好。他很想继续写下去,无奈思绪却跟不上自己的写作欲,只好认输的将稿纸收进抽屉,拿出这几天四处打听所写下的笔记。然而现在的静信连翻开笔记的欲望也没有。呆立了半响,静信将笔记丢进抽屉站了起来。离开办公室之后,静信随手拿起玄关柜子上的手电筒,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枞树林吹来的阵阵夜风带着一丝秋天的气息,此起彼落的虫鸣不同于盛夏时分的喧闹,显得有些寂寥。静信望了山脚下进入梦乡的村子一眼,直接穿过大殿。两旁的树林传出蠢蠢欲动的秋意,默默的走上小径的静信朝着废墟一路前进,心中想起那个在村子里找不到立足之地、被迫躲到这里隐居,却又遭到以佛寺为中心之古老秩序的敌视。在众人的胁迫下离开圣殿的他。



当年的教堂已经化为一片废墟,仿佛在诉说着隐居者内心的无奈。进入教堂之后,静信只听到一只蟋蟀发出凄凉的虫鸣,一段时间之后嘎然而止,然后又像想起来了似的继续呜叫。



静信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点亮油灯了。打算到这里发呆的静信其实没有点灯的必要,之所以下意识的点亮油灯,或许是因为沙子上次出现在这里就是看到油灯的亮光使然。就在静信对自己的期待感到好笑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教堂的大门被打开的声响。



转过头去的静信看到沙子正走在中央的通道上,踏着轻盈的脚步慢慢的靠近。



“晚安。”



静信没有说话。



“我可是要事先声明,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就再也没跑到这来了,直到今天为止。这段时间我可是听话得很。一直乖乖的待在家里,所以你就别再训话了好吗?”



静信笑着点点头。



“出来之前我喷过防蚊液,也换上长袖的衣服。连丝袜都套了两层,这样子你总该明白我还是有把你的忠告记在心里了吧?”



“当然。”



“呼。那就好。”



沙子说完之后,坐在静信身旁的长椅上。屈着背颈以双手撑住上半身的坐姿就像小孩子一样。



“江渊医师和母亲都很感谢你,他们也表示绝对不会把这个消息泄漏出去。反正我们跟其他村民没什么来往,也无从泄漏起就是了。”



“嗯……”



“你又苦着一张脸了,还是老样子”



静信苦笑以对。



“嗯……还是老样子。情况似乎有愈来愈严重的趋势。我们却找不出解决的办法。”



沙子歪着头看着静信,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于是静信便简单的说明自己正在寻找众多牺牲者的共通点,截至目前为止却一愁莫展毫无头绪。



“白天忙佛寺的事情,晚上抽空写小说,这阵子还得到村子里四处打听消息。看来你可真是个大忙人呢。不过忙了半天也没什么成果,难怪你的脸色会这么难看了。”



“我的脸色真的那么难看吗?”



“对啊。就跟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一样,好像很沮丧似的。”



话声刚落。沙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每次在这里碰到你,你的脸色总是很不好看,该不会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跑到这来吧?”



静信愣了半晌。



“嗯……或许是吧。”



“你自己没发现吗?”



“没什么感觉。不过经你一说,倒还真是如此。”



“用不着这么沮丧啦。你又不是传染病的专家。”



静信摇头苦笑。



“我心情沮丧并不是因为没有成果。”



“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又有人死了吗?”



“倒也不是。应该说我在追踪死者生前的足迹时,知道了一些不甚愉快的事情。”



“不甚愉快的事情?”



“嗯。”静信环视倾倒的教堂。



“外场是个好地方,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十分友善,平时的往来也很密切。不过相反的。外场排外的力量也十分强大。”



沙子歪着脑袋略加思索。马上就意会到静信的言下之意。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外场的居民对自己人很友善,却对外人很冷漠?”



静信点点头。坐在长椅上的沙子举起双手挡住自己的脸颊。



“嗯……所以你开始讨厌外场的人了?”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开始讨厌这个村子?所以才不愿意为了村子奔波劳累?”



“没那回事,我只是感慨将村民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总是会变成排斥异己的力量罢了。这种无法避免的结果正是大自然的定律。或许人类本来就是这种一体两面的生物,所以也没什么好苛责的,顶多只是感到有点遗憾而已。”



“那就别苦着一张脸嘛,这样子怎么能继续调查,早日找出解决方法呢?如果传染病持续蔓延,甚至连村民都发现不对劲的话,到时我相信一定会发生让你更难以忍受的事情。”



这番话对静信产生强大的冲击,他看着沙子稚气未脱的脸庞,顿时领悟到这才是真理。



沙子说的没错,情况继续恶化下去的话,村民迟早会发现传染病的存在。到时会发生怎样的状况呢?藉由排斥异己所建立起来的向心力势必分崩离析,即使同为佛寺的信众、即使有着血缘或是地缘上的关系,在传染病的威胁之下,也一定会产生彼此排斥的反应。



“……你说的没错。”



“对啊。人类是弱小的生物,一旦被逼人绝境,就会变得十分脆弱。”



静信点点头。没错,不能再沮丧下去,眼前的情势已经不容许自己多愁善感了。



豁然开朗的同时。静信也感到十分羞愧。现在不是以为写作逃避现实的时候,在整个村子开始从内部瓦解之前,一定要及早找出阻止惨剧发生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