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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沙子小心翼翼的走进屋子。接过手电筒环顾四周之后,沙子发现屋内有好几张布满灰尘、摆得整整齐齐的长椅,左右两面墙壁各设置了几扇细长型的窗户,正前方的高台看起来就像祭坛一样。



这里应该是教堂吧?



嗯,私人教堂。



静信挑了张长椅坐了下来。废弃多时的长椅还依稀可见木头的纹路,这都要归功于静信时常到这里清理灰尘的功劳。正前方的屋顶一角已经崩塌,祭坛的右上方可以看见繁星点点的夜空。地面上长满了茵茵绿草,偶尔还会看到成堆的瓦砾,整个建筑物的内部全都被露水和虫鸣覆盖。



这里真的是教堂吗?我不太相信。



沙子拿着手电筒四处打量,最后坐在静信的身旁。



又脏又乱的。



我不在乎,这里还有彩色玻璃呢。



细长型的窗户的确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然而玻璃上面所描绘的画面,却都不是圣经当中的场景。



这些画真可怕。



玻璃上的彩绘本来就很粗糙,有些还早就碎落一地,不过沙子以手电筒对准的彩色玻璃却可以很清楚辨识出上头的彩绘。总共有三个男人,站在中间的是个举刀的武士,前面跪着一个双手合十的农民,一具无头尸体就倒在身边。无头尸体的颈部断面不是特别清晰,整幅彩绘并没有看到离开身体的头颅。



静信握住左腕上的手表,暗自出了口气。



这的确是教堂没错。以前村子里住着一个怪人,他为自己在这里建造了一座私人教堂。



真的吗?沙子将手电筒对准其他彩色玻璃。全身是火的人:不对,那应该就是蓑衣舞吧?



静信点头。



那个人离开村子之后,一样经常前往当地的教会,不过他并没有受洗,不算是个正式的教徒。我想他的兴趣不是耶和华,而是



沙子接着说了下去,手电筒的灯光正对着一个人被狮子吞进肚里的玻璃彩绘。



而是那些殉教者,是吗?



静信露出微笑。



嗯,你说的没错。因此我不觉得这里是教堂,反而更像是祭祀殉教者的祠堂。对那个人来说,这里或许是他的圣殿,不过还是跟一般人所认定的教堂有所出入。



世界上的怪人还真是不少。



静信点点头,将光线照向前方的祭坛。祭坛上面插了几只黄铜制的烛台,静信的灯光照亮了祭坛后方破损倾倒的墙壁,照亮了布满灰尘的烛台,更照亮了祭坛左手边、相当于大殿的位置。那里有个同样是黄铜制的金属床架。



他住在这里吗?嗯,这里就像是他的别墅一样。



这里不是他集合信徒的地方吗?就像那些神秘宗教一样。



我想应该不是。不过村民的确认为他在提倡邪教,所以才把他赶出这里。虽然这里摆了好几张长椅,令人觉得他就是要吸收信徒入教,不过我认为他只是把那些长椅当成柜子在用罢了。我第一次发现这里的时候,长椅上面还摆着好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呢。



那个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也难怪别人会这么想。那人原本住在兼正,也就是你们现在住的地方。兼正是屋号,他本姓竹村。



竹村叔叔的祖先吗?



年代没那么久远,还称不上祖先。这里原本是寺院的土地,后来竹村标示想跟寺院租借,所以应该是二次大战之前的事情了。听说竹村家的少爷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建了这栋大房子之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不过我的祖父却认为竹村家的其他成员觉得他的行为举止太过怪异,所以才建了这栋房子把他送到这里,从此不相往来。



哼。沙子双眉紧蹙,脸上的表情甚是轻蔑。原来是一座牢房。



嗯。不过我的祖父也搞错了,其实是那个人主动要求住在这里的,所以才会建这栋屋子。村子里的人看到建筑物之后,都大为吃惊,因为这栋屋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教堂。虽然村子里没有不可以建教堂的规定



不过村民向来都是以佛寺为信仰中心。沙子露出微笑。我猜的没错吧?



静信也微笑以对。



没错,几乎全村的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当时村民开始意识到这是起源于基督教的一种新兴宗教,因此我的祖父和村民立刻怒气冲冲的找兼正理论。经过一连串的沟通协调之后,才由兼正出面,将那个人带了回去,不过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了。他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踏进这间屋子,没多久这里就变成一座废墟了。







静信默默的看着东张西望十分好奇的沙子,十三岁的少女不应该在这种时间出来游荡。



你经常这种时间出来吗?



沙子转过身,耸动纤细的肩膀,乌黑的秀发顿时从肩头滑落胸口。



也不算是经常啦。没搬过来之前,家人都不准我出门呢。你是不是想说女孩子不应该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逗留?



没错。



或许你会觉得我说这种话很伤人,不过我并不觉得这种乡下地方有什么危险。独自在山里散步又不会碰到坏人。



这一带有野狗出没,晚上更危险。



我就是不想闷在家里嘛,都快窒息了。



静信突然想起辰巳说过的话。



白天的时候真的都不能出门?



对啊,天气好的时候都得待在家里。我怕晒太阳,紫外线照太多的话,就会浑身不对劲,所以连学校也去不成。如果连晚上也不准我出去的话,我一定会发疯的。一旦发疯的话,我可是会变得比野狗更危险喔。



静信不知道该笑脸以对,还是对她表示同情。



你看起来身体挺健康的。



没发病的时候当然健康,这也是因为医生跟在旁边照顾的关系啦。我父亲请了一个私人医生。不过我也常常病倒,健康的时候跟生病的时候大概各占一半吧。



原来如此。



对于一个白天不能出门的少女而言,晚上并不是睡觉的时间,而是出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大好时机,这也解释了沙子为什么会如此早熟。闷在家里时,她大概就是靠着翻阅各式各样的书籍来打发时间的吧。



坐在长椅上的沙子将露出裙子外的两只小腿前后摆动,看起来颇为天真无邪。然而一想到她那较弱的身躯居然罹患如此怪异的疾病,又令人感到不忍。静信觉得他对沙子的同情与对小惠的怜悯其实是同样的感情。



不管怎么说,至少还有一半的时间是健康的。



室井先生,你就不必替我难过了。



沙子的坦率让静信为之苦笑。



我不是在替你难过,而是在替村子里另一个女孩子感到惋惜。那个女孩子今天过世了。







她比你还大上几岁,实在是走得太突然,太意想不到了。如果可能,她或许也希望像你这样一半的时间生病,一半的时间过得健健康康的,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你跟那个女孩子熟悉吗?



她是信众家的女儿,也不算特别亲近。



那就怪了。



静信转头看着沙子,沙子也歪着小小的脑袋抬头望着静信。



既然没什么交情,为什么会感到难过?还是说你对全体信众都是一样的?



这也不能这么说啦。毕竟她还很年轻,今年才高一而已。



该说你浪漫呢,还是多愁善感?沙子站了起来,拍拍沾了灰尘的裙子。你好像觉得年轻人的死特别残酷似的。



静信有些讶异。



难道你不觉得残酷?



沙子回过头,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得意笑容。



死亡对任何人都是残酷的,这点你不知道吗?



静信为之语塞。



死亡就是死亡,年轻人的死跟老人家的死都是一样的,善人的死跟恶人的死也没什么差别。死亡是等值的,没什么特别残酷的死亡,或是比较能够接受的死亡,这就是死亡之所以可怕的地方。



死亡是等值的静信重复少女的话语。



年纪是大是小、为非作歹或是慷慨助人,这些外在的评价都是只有人还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无关年纪或是个人的人格特质,死亡总是在该来的时候就会造访,然后将人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加以摧毁,你不觉得所有的死亡都是很残酷的吗?



静信点头。



啊我该回家了。以后我还能到这来吗?



想来就来吧,这是你的自由。不过晚上出来真的很危险,自己小心就是了。



我的自由只有别人的一半,才不会为了小小的危险舍弃自由呢。你常常到这里来吗?



偶尔为之罢了。



真的吗?那我下次会把书带在身上。如果碰巧遇见,愿意帮我签名吗?



静信露出微笑。



当然愿意。



院长。



从治疗室走出来的敏夫才刚经过挂号处的前面,就被从柜台后方探出头来的武藤叫住。



院长会不会参加清水家的告别式?



敏夫脸上顿时出现尴尬的神情。



嗯几点开始?



十一点。武藤回答。经常光顾creole的武藤与清水有数面之缘,这场告别式他是去定了。



你也会去吗?



我跟清水见过几次面,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吊唁一下才对。守灵那晚有事无法前去,告别式说什么都要露个脸才行。



说的也是。敏夫喃喃自语。其实敏夫并没有逃避的意思,只是一想到守灵那天遭受的对待,顿时感到有些怯步。德郎怨恨的眼神,宽子意有所指的弦外之音,以及清水武雄自我克制的神情,敏夫知道清水家的人全都对自己十分不满。宝贝女儿发生了那种事,也难怪清水家会敏夫十分反感,只是敏夫平常与清水家颇有交情,这种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更是令人感到寒心。



敏夫叹了口气,向武藤表示手边忙完之后就会过去。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十和田拿起话筒,讲没两句之后转身看着敏夫。



丸安木料厂打来的。十和田用手握住话筒。安森家的义一先生好像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敏夫走进柜台。结果话筒之后,安森厚子的声音从另一端传入耳际。



义一先生怎么啦?



丸安木料厂的安森义一罹患帕金森症,多年来一直卧病在床。年事已高的他就算出了什么状况,也一点都不会令人惊讶。



好像意识不清的样子。叫他的名字也没反应,呼吸十分短促,脸色呈现暗红色。



厚子是个老资格的看护,描述起病人的情况非常有条不紊。她透过电话向敏夫表示义一这两天有轻微发烧,今天早上血压开始下降,胸腔出现杂音,还不忘告诉敏夫她前几天才替吞咽困难的义一做过临时处置。



我马上过去。



敏夫指示厚子替义一戴上氧气面罩之后挂上电话。在一旁观察的武藤不由得露出苦笑,因为敏夫的脸上露出浅笑,仿佛为了找到不去清水家的正当理由感到高兴。



不好意思,义一先生的情况蛮危急的,可以请你替我包一包奠仪送去清水家吗?



嗯,没问题。



顺便替我向清水先生致意。



拎着公事包的敏夫穿过马路,朝着斜对角的丸安木料厂走去。厚子和媳妇淳子早就在屋子里恭候多时了。



情况怎样?



我按照院长的指示戴上氧气面罩,不过情况没有改善。



义一得的是慢性病,安森家的人为了照顾义一,除了博览与帕金森症相关的书籍外,还将自家大幅翻新,整修为方便家人自行看护的环境。然而义一的病情却一天天的恶化。



胸腔有杂音?



嗯,似乎还有失禁的现象。之前罹患肺炎的时候,也有类似的症状。



站在走廊的敏夫点点头。义一的帕金森症还造成吞咽困难的并发症,吃东西的时候常常会呛到。安森家的人知道义一有吞咽困难的情况之后,全都学会了一套简单的急救方法。既然前几天出现过吞咽困难的情况,敏夫怀疑义一罹患了吞咽性肺炎。



进入充当病房的房间之后,义一的模样更坚定了敏夫的判断。躺在床上的义一全身发紫,氧气面罩起不了作用,看来应该是肺炎引起的呼吸困难。



敏夫做过基本检查之后,指示厚子立刻叫救护车。媳妇淳子闻言,马上冲到电话面前,敏夫趁着这个空档将厚子拉到走廊。



你猜的没错,应该是肺炎错不了,只要带到医院照张X光就知道了。不过在救护车赶到之前,最好先帮义一先生做个人工呼吸,万一还是呼吸困难的话,恐怕得立刻进行气管切开才行。



厚子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敏夫知道她想问些什么。



义一先生的病情十分严重,体力也大不如前,请先作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嗯。厚子的眼神十分坚决。



小薰,别忘了把佛珠带在身上。



嗯。



小薰一边回答,一边在脑海中想象小惠的告别式。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告别式不时一向都是老年人的专利,跟小薰一点关系也没有吗?每次哪家举行告别式的时候,总是父母亲代表出席,小薰只要留下来看家就好,如今却变成连小薰都必须出席。母亲将家中打理完毕就出门了,她还得前往清水家帮忙。



目送母亲出门之后,小薰跟弟弟小昭继续看着电视。坐在起居室里的小薰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电视的内容根本装不进去,只觉得怎么都播些俗不可耐的节目。周遭的一切好像都不是真的,画面以及声音全都从意识的表面溜走,捉也捉不到。



喂,小薰。



嗯?心不在焉的小薰随口敷衍弟弟小昭。



这件事有点奇怪喔。



会吗?



山入前阵子不才死了三个人吗?好像也是最近的事情。结果这次就轮到小惠了。上次碰到小惠的时候,我看她的精神还不错,想不到这么快就死了。



对啊。



又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会一下子死那么多人?如果小惠是伤重不治才去世,那倒还说得过去,偏偏她死得那么莫名奇妙,这就叫人有点起疑了。



小薰转头看着小昭,她发现弟弟的表情十分认真。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小昭继续盯着电视屏幕。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小薰没有回答,她心里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对她来说,小惠的死根本就不应该发生。她无法想象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凭空消失,连个影子也没留下。电视上依然播放着例行的节目,自己与弟弟依然坐在起居室里,外头依然有举办告别式的其他人家,整个世界显然没有因为小惠的死而有所改变。小薰无法接受将小惠的死加以平淡化,甚至是视而不见的作法,她觉得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可是小薰却不知道如何将心里的想法表达出来,因此她只能选择沉默。好不容易等到节目结束,小薰立刻站了起来。



我出去了。



小薰拉拉制服的衣角,拎着一个小包包就出门了。她觉得等到九月份开学之后,自己一定会很不情愿穿上制服。



走出门外一看,今天依然是个阳光普照的大晴天。万里无云的晴空,灿烂的阳光照得柏油马路一片亮白。小薰眯着眼睛信步而行。这是她每天早上的必经之路,以前她就是沿着这条路走去清水家,跟小惠一起上学;如今熟悉的清水家已经变了模样。数不清的花圈和黑白两色的布帘、大门旁边的帐篷,以及聚集在马路上的众多人群,不是黑的就是白的。



也因为如此,人群前方略带着一点灰色的长裤就显得特别醒目。在黑白的世界当中,穿着白色衬衫和灰色长裤的男子显得十分漫不经心,再加上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淡蓝色制服的女孩子,更是显得醒目。



(他也来了)



小薰在瞬间感到一丝欣慰。浆得平顺工整的纯白衬衫,以及笔挺合身的长裤,现场穿着同样制服的人虽然不少,他所散发出来的气质却与旁人截然不同。大城市里的人都像这样吗?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黑白制服的男孩子,两个人的发型虽然相似,看起来的感觉却相差很多。小薰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小惠,你看到了吗?)



小薰一直看着那个身影,直到前来帮忙的邻居阿姨叫她进去为止。



上香完毕之后,小薰突然想起那张明信片。僧侣的诵经声不绝于耳,挤在灵堂的亲朋好友多半都是上完香之后就离开了,鲜少有人继续在里面逗留。小薰看到夏野跟着人群朝着玄关大门前进的身影。



把那张明信片交给他吧,小惠一定会很欣慰的。小薰努力的拨开人潮往玄关走去,却被一波波黑白相间的逆流挡在进入玄关之后的楼梯前面。楼梯前摆了一张桌子,上头堆满了一包又一包的奠仪,拥挤的人群让小薰寸步难行,根本走不上去。



(怎么办?)



慌忙的走出玄关,在大门口等待出棺的人们挤成一团。小薰在人龙的末端看到夏野正在跟身旁的少女聊天。那名少女与小薰今早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告别式进行的途中,两人不时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印象中那名少女是夏野的邻居,她叫做武藤葵,比夏野大两岁,小薰还记得小惠生前曾经说过她对自己不构成威胁。



(怎么办)



小薰又回头看了玄关一眼。白色与黑色的人墙、白色与黑色的队伍。看来只好改天再去送信了,偏偏小薰不清楚夏野住在哪里。



深呼吸之后,小薰拨开人群朝着夏野走去。



对不起,请问你是结城同学吗?



听得出来小薰的声音有点颤抖。夏野皱起双眉,回答的语气相当冷淡。



我叫做田中薰,是跟小惠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哦?



小薰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八度。



我有东西想交给你,可以跟你明天约个地方见面吗?



身旁的年轻男子用手肘碰了一下夏野。



夏野,你挺受欢迎的嘛。



哼。夏野瞪了年轻男子一眼,打量着眼前的小薰。你想给我什么东西?



不不是我啦,是是小惠



真是够了。夏野的表情十分不耐。我跟清水惠一点交情也没有,要不是父母硬拖我过来,我才懒得跑这一趟呢。清水惠的遗物?对不起,我没兴趣。



可是



夏野不再理会小薰,转而跟身旁的年轻人说话。



这里热死了。阿彻,我们走吧。



可是棺木还没抬出来呢。



年轻人看看欲言又止的小薰,又看看一脸不在乎的夏野。



不送最后一程也没关系啦,跟她又没什么交情。这里连树荫都没有,再站下去,迟早会被晒成人干。



抱怨几句之后,夏野搀着年轻人一路往前走。他笑得很开心,仿佛早就忘了小薰的存在。



要请我们吃冰哦。



夏野,这样不太好吧?



频频回头的小保突然蹦出这句话,夏野马上瞪了他一眼。察觉失言的小保立刻举起双手。



好啦好啦,结城小出同学。那个女的是谁啊?



天晓得。



人家只是想把清水惠的遗物交给你,犯不着摆脸色给她看吧?



我跟她非亲非故的,凭什么接受她的遗物?



搞不好对方有什么特殊理由啊,要不然怎么会特别跑来找你?



我讨厌清水。



小葵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夏野。



小夏,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行?那个女人一天到晚缠着我,都快被她烦死了。



不可以背地里说死者的坏话。



拜托,她又不是我的朋友。夏野摆着一张臭脸。老实说我根本不想来的,都怪老爸一直要我参加告别式,你们也在一旁起哄,所以我才会勉为其难的跟你们过来。我跟清水真的一点交情也没有,她是死是活都不关我的事。



可是人家将她的遗物交给你,就表示她把你当成好朋友,礼貌上应该要欣然接受才对。



才不要呢,接受陌生人的遗物多可怕。



小保听了直摇头。



你这个人可真是自我中心。



哦?小保,难道你就会接受?



当然会啊,大不了事后再丢掉好了。



我看你比我还要冷血。



阿彻叹了口气。



小鬼头就是小鬼头,真是服了你们。



夏野和小保齐声抗议,弄得阿彻只有摇头苦笑的份。



算了,我们去吃冰吧。今天真是热得让人受不了。



小薰紧咬着下唇走上山路。



抬起头来,只见队伍最前方的棺木正在披着白布缓缓的朝着山上移动。低垂的枞树枝替众人挡住毒辣的艳阳,才刚除过草的山路两旁到处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青草味。



小惠就要被吸入枞树林了。



(小惠)



小薰紧握手中的念珠。留下无数的遗憾和留恋,年轻的小惠离开了人世,小薰的心中充满难以形容的不舍。每思及此,小薰就不由得憎恨起冷冷的别过身去的夏野。那张明信片代表了小惠的心意,然而小惠生前却一直提不起勇气将明信片寄出,因此小薰才想将它直接交给夏野,了却小惠的一桩心事。想不到夏野居然这么无情。



(太过分了。)



小惠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夏野却一点也不觉得难过。然而无情无义的人并不只有夏野。



小薰竖起耳朵偷听大人们的窃窃私语。太突然了,还这么年轻,清水先生也真可怜,看起来那么健康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些话题还衍生出其他的话题,比如说哪户人家的谁谁谁也是死了儿子,或是自己住在哪里的朋友也有同样的遭遇,要不就是跟小惠完全无关的传言,以及前阵子山入发生的事件。聊了没多久,谈话的内容又拉回小惠身上。清水家的女儿在盂兰盆节前夕突然失踪,没人知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个女孩子本来就很轻浮,我早就料到她迟早会出事。



(太过分了)



没有人哀悼小惠之死。小惠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遭受这种对待?



送葬队伍停了下来。低着头紧咬下唇的小薰没察觉到队伍已经停下脚步,差点就一头撞上走在前面的女子。



枞树林当中有一块刚除过草的空地,中间开了个大洞,两旁堆满黑色的泥土。



小薰知道那个洞穴就是小惠的栖身之处。小惠将被埋进洞里,被这个世界除名。枞树林当中有数不清的洞穴,吞噬了数不清的死者,将来也会有数不清的人被送进这里。小薰知道自己早晚也会成为这里的住民。



(早晚?)



小惠生前一定也跟小薰有同样的想法,觉得那应该是好几十年以后的事情。想不到小惠的早晚竟然来的如此之快,快得令人不知所措。没有人能预见生死,小惠的死就是最好的例子。既然如此,又有谁能断定小薰的早晚不是明天?



总有一天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早晚会来的总有一天,小薰也会被洞穴吞噬,从这个世界除名。



(好可怕)



光是想象就觉得恐怖。一想到小惠已经通过了这个过程,更让小薰感到绝望。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一关,谁也逃不掉。



棺木在不断颤抖的小薰面前被抬到墓穴旁边架在马梯上的平台。治丧主委敲响小小的钟鼎,寺院的副主持开始诵经。



小惠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刻即将来临。



(她今年才十五岁而已)



没错,只有十五岁。八月出生的小惠其实跟六月出生的小薰算是同年,如今连那么年轻的小惠都死了,如果跟小惠同年纪的小薰也跟着死了的话,相信不会有人感到讶异。



再过几天就满十六岁了,这时小薰突然想起一件事。小惠的生日是八月二十六日。村子里没什么好看的小饰品,小薰也不常跑沟边町。前阵子小薰的母亲刚好带着她到沟边町逛街,就顺道替即将过生日的小惠买了一份小礼物,还请店员刻意包装了一番。早知如此,就应该早点把礼物送给小惠才对。



小薰转头望着山脚的方向。清水家的墓地就在山脚上不远处,并不特别偏僻,如果从这里跑到小薰家,大概只有十五分钟不到的路程。



(怎么办)



现在跑回家去拿礼物的话,赶得及在下葬之前回来吗?那份礼物是为小惠选的,小薰希望让它跟着小惠一起埋入土里。怎么到现在才想到呢?小薰不由得开始责怪自己。如果早点想到,就可以把礼物放进棺木了。



副住持的诵经声听起来就像时钟的嘀嗒,小薰望向身后,将视线拉回眼前的墓地,然后又转过头去看这身后的山脚。诵经声在小薰犹豫不决中停止,小惠的棺木被套上绳索,准备放入墓穴。



小薰突然跑到小惠的父母身边。



呃清水阿姨。



宽子回头看着小薰,哭红的双眼有些浮肿。



我替小惠准备了一样礼物,想让小惠一起带走。可以等我一下吗,我马上回家去拿。



宽子环顾重任,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抓起绳子的互助会成员也是大眼瞪小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



这时小薰母亲开口了。



你也真是的,这种事怎么不早说呢?



一名互助会的男子连忙打圆场。



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死者的在天之灵一定感到很欣慰。我觉得形式反而还是其次,倒也不必非得将礼物放进棺木里面不可。



男子的说法立刻得到众人的赞同,宽子夜露出哀戚的微笑。



谢谢你,小薰。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嗯。



小薰低头不语。没有人能体会小薰的心情。小惠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小薰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朋友。



对不起,我打个岔。一旁的副住持突然打破沉默。其实还是可以请她赶回家一趟。



小薰抬起头来,看着面带微笑的副住持。



掩埋棺木还得花上一段时间,就算真的赶不回来,我们也可以将棺木前段暂时保留起来。这位小姐相比是往生者的朋友,所以才想对往生者尽最后一次心意。再说应迟到而未送的礼物一直摆在身边,日后难免会造成心里的遗憾。



嗯众人沉吟片刻。



既然副住持这么说,我们也没什么意见。



谢谢您。



小薰低头称谢。在场的人只有副住持财了解自己的心情,这点让小薰感到很温馨。年轻的僧侣缓缓的点点头。



路上小心。



夏野回到房间之后,立刻脱下制服往地上一丢。闷在房间里的热气逼得他打开窗户,然后习惯性的伸手打算将窗帘拉上才猛然想起这个动作已经是多余的了。



没错,以后我再也不必拉上窗帘了。



夏野坐在窗口看着紧邻后院的枞树林。一排低矮的石墙将自家后院与枞树林隔开,布满青苔的石墙虽然只到夏野的小腿肚,却将茂密的枞树林阻隔在外,充分发挥出石墙应有的功能。石墙的另一边种植着许多植物,刚好就正对着夏野现在所站的位置。只有夏野一半高的树丛好像就是母亲种植的木莓。



(清水已经死了。)



木莓的树荫。夏野知道小惠经常站在那里,就像石墙之后的枞树一样。这种情况从气候回暖的时候开始,春假时达到顶峰,之后就渐渐缓和了下去,不过依然一直持续到前阵子。躲在树荫之下的小惠一直看着这扇窗户,夏野当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夏野觉得这是小惠的坏习惯,她总是造访单恋对象的家,然后躲在一旁看着窗子里的一举一动。这对小惠而言,或许是少女情怀的一种表现,夏野总觉得她刻意将自己塑造成恋爱中的少女,借以满足自己对爱情的渴望。或许她心中也有所期待,期待心仪的对象发现自己的痴心等待,被自己的无怨无悔深深感动,然后接纳自己满溢的爱慕。



然而小惠却不知道夏野最厌恶的就是做作的女人。他受不了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只看得到自己的校徽。若小惠懂得替别人着想,就应该知道动不动就跑来窥伺的动作早已侵犯他人的隐私,这种行为只会引起夏野的反感。



(饶了我吧。)



小惠一直对夏野抱有好感,就连今天那个少女也盼望他接受小惠的遗物。当时若自己挤出一滴眼泪,表现出对小惠无比的追思,或许就能满足她的期待。



(又不是在演偶像剧。)



小惠希望夏野成为校园偶像剧当中的男主角,那名少女则希望夏野扮演不幸早逝的女主角生前单恋的对象。夏野的角色好像早就被周遭的人决定了,一下子是从繁华的大都市搬到纯朴乡村的别扭少年,一下子又是在忙碌的都市生活当中迷失方向、却又毫不自觉的傻儿子。他们不但替夏野决定角色,甚至连剧本都写好了,只要夏野不照着剧本来演,就会惹来一顿斥骂。这一切都只是他们一手编排出来的戏码罢了,偏偏没有任何人发现这点。



真是可笑。



看着木莓树丛的夏野忿忿然的吐出一句。



夏野讨厌小惠。他知道小惠对自己的期待,却不想照着她的意思去走。然而小惠却丝毫未曾察觉这只是她单方面既霸道又自私的期待罢了。她不直接要求夏野说什么台词,或是做什么动作,而是以迂回的方式间接引诱夏野说出她想听的话,做出她想要的动作。



跟大城市的女孩子比较起来,我是不是比较粗鲁?



你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



以后你一定会很不想见到我。



将他人不愿分享的东西强行取走,这叫做抢劫,抑或是压榨。夏野根本不想扮演大家替他决定的角色,然而村子里的人非但将这种期待视为理所当然,丝毫未曾察觉自己也是其他剧本当中的一介丑角,甚至还将满足对方的期待视为一种美德。



(整个村子就像马戏团一样。)



小惠强迫夏野成为恋爱故事当中的男主角,本身却满足于扮演女主角的现状,一点也没有勇于追求梦想的动力。这不叫追梦,而叫做自我满足,满足自己想扮演恋爱中少女的欲望。这就是小惠平常面对事情的态度。



然而不切实际的小惠在缠着夏野跟她说些大城市的时轻时,脸上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真实。



她说她讨厌这里,想搬到大城市,这非但是小惠的真心话,也是唯一能引起夏野共鸣的话题。



小惠总是说她要去大城市念大学,老实说夏野并不怎么相信。夏野常常听到小惠吵着要上大学,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做任何准备。问起她想念哪所大学,得到的总是赫赫有名的那几个答案,然而小惠却从来不曾想过加强自己的成绩。夏野也想离开村子,为了实现愿望,他说什么都要就读都会区的大学。实际上夏野也的确在进行准备,甚至早就做好了如果进不了大学,一般的学院也可以接受的打算。因此在夏野眼中看来,小惠的大城市之梦飞弹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这点从小惠考高中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一直嚷着要离开村子的小惠最后还是选择就读邻村的高中,对外宣称的理由当然是父母不允许,然而夏野知道问题根本就出在她自己身上。小惠早就离不开外场了,她的大城市之梦就跟她的单恋一样,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天。



小惠的确是个只会做梦,却毫无执行能力的人,不过夏野还是觉得,她是真的想离开村子。现在,她死了。



小惠终于离开了外场,离开了她熟悉的圈子。她的死帮助她实现了梦想,抑或是她的梦想只能靠死亡才能实现,夏野不知道哪种说法才是正确的。



或许这也是我的宿命。



葬礼结束,一行人返回清水家,聚集在客厅用斋。坐在上位的静信环视众人,内心对于只是负责主持仪式,却被安排在上位的自己感到有些惶恐。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静信还是浑身不自在。



小惠的祖父清水德郎原本担任村议员,是个颇具风骨的人物。年轻时似乎做过不少荒唐事,忆起当年总是不缺话题。儿子清水武雄也是个正气凛然的男子汉,慷慨激昂的德郎与冷静沉着的武雄乍看之下虽然联想不到一起,与这对父子相交多年的静信却觉得十足的正义感绝对是两人的共通点。如今这对父子仿佛泄了气的皮球,闷不吭声目光呆滞的德郎固然十分罕见,拼命压抑内心情感的武雄也不太寻常。



宽子介于两者之间,一下子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一下子又像个木头人一样面无表情。前一秒钟还目光呆滞的接受旁人的安慰,一旦提起伤心处,就会抓着旁人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泣不成声、哭得声嘶力竭,仿佛感情的枷锁被解开了一样。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抬起有如玻璃珠一般混浊的双眼,整个人就像没上发条的娃娃一样瘫软在地。



清水家的三人似乎还没从悲痛当中找回自我,好像身体的一部分还留在山里一样。看在眼里的静信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才好。(请节哀顺变)然而看到他们的模样,就会知道说那句话也是枉然。小惠实在太年轻了,内心的哀痛不是随便说句话就节得了的。



外表总是比实际年纪还年轻的德郎,今天看起来似乎苍老了许多,一旁的宽子也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跪伏在地上不断啜泣的背影,让静信突然忆起后藤田家的阿吹。



(早点接受这个事实吧。)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句话。没错,早点接受事实。接受小惠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早日从悲痛当中重新站起来。若不节哀顺变,迟早会被伤痛吞噬。



(这种话现在哪说得出口。)



静信望着潸然泪下的清水。偶尔轻拍德郎背心的武雄看起来与其说是像是在安慰年老的父亲,不如说是靠在父亲的背上,让自己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模样,看起来不仅令人鼻酸,更是教人十分忧心。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默默的承受失去小惠的打击,大家的情感全都处于崩溃边缘,很难再向他们要求什么。然而静信却难以控制拍拍每个人的背,要大家坚强起来的冲动。静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坐立难安,直觉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要再哭了,不许哭。



否则魔鬼会把你抓走喔。